第十二章 慈颜 (第1/1页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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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时其实看见了父亲半低着头在朝自己不停挤眉弄眼，但是故意装作没看见而已。冯崇摆摆手，笑道：“父亲勿虑，这件事儿子其实有分寸。之所以决定去跑魏国一趟，说实话也是为了咱们自己。所谓知己知彼，才能有战胜的把握。不自己亲自跑一趟，怎么了解他们的君主，他们的军队，他们的大臣，又怎么知道魏国朝堂上，究竟对我国抱有什么样的政策和态度呢？”

“父亲，短暂的安静往往是等待着突然的爆发。魏国从前和慕容家的燕国乃死敌，他对咱们理应还抱着警惕和敌视。您相信我，将来魏国必然是我们最可怕的敌人，不趁着现在跟他套近乎缓暇，说不得今日明日他就杀过来了！凭着咱们现在的实力，敌得过么？我们朝堂上那些人，竟然少有人能想到这一层，我绝不能被他们拖累。”

冯崇眼神蓦然变得锐利：“还有高句丽，那几个还想着跟他友好和睦万万年。哼，可笑！当初晋朝立国时，高句丽卑躬屈膝上表臣服，表现的忠心无比。但等到北方一乱，他立马就悄摸摸的吞并了带方和乐浪。后来慕容燕强盛，慕容恪大败高句丽，甚至掘其祖坟，高句丽照样称臣谢罪，动都不敢动。等到后燕衰败，高句丽就大动作小动作搞得不停了，辽东，不就是在慕容熙手上被他明夺暗抢的吃下去了吗？高句丽他其实就好比是个首鼠两端的市侩之徒，非常猥琐和现实！你厉害的时候，他可以跟你屁股后面点头哈腰做跟班，做小弟，甚至做仆人。但你要是有点困境，他就会时不时连偷带骗的从你家里顺走些东西，等到你真的陷入绝境了，这时他就该翻脸无情了，抢完你的财产，还要再捅你几刀。”

“这，这不能吧？高句丽此前数次遣使来与我通好，吾儿为何对他怀有这般成见？”

“遣使和好？哼哼，怕是思路和我去魏一样，是先来摸门路、探风头的。我对高句丽绝非成见。对此邦必须要有戒心，更不可怀有亲善甚或依赖之心，关键时刻，他是绝对靠不住的。总之，希望父亲一直记住儿子这个话。”

冯弘诧异，不明白为何冯崇这般肯定，最后说的这句话又有什么含义，但还是若有所思，点了点头。

说着话，饭菜也送过来了，父子二人便分上下首落座，在书房内吃个便餐，也自有一番融合滋味。

冯弘边吃边道：“此次去北疆，本来陛下是让你去独领一方的，结果孙护还有你四叔出来打短，把他们家冯节也塞进来了，嘿，那点小心思，谁都看得出来。不过也无所谓，他是他，你是你，你去好好干，不要被人家牵着鼻子走。嗯，这样，我再给你推荐个帮手。李桑将军，是天王的老部下，也是为父多年的好友。他的独子，叫做李植，字茂堂。对，就是当时和你同去东堂的……你们也打过交道，可能一直还没有深交。此子与你年纪相仿，武艺精湛，秉性忠直，应是个热忱可靠的年轻人。他才刚从军队基层挑上来做了军官，李桑应该也想着给他找些人脉资源，多些靠山和援手。明天我去向王兄推荐到你麾下，往后你要留意，多多施恩于他，倾心结交，将来他李家这一门，未始不能引为心腹。”

“好，孩儿记住了。”

简单吃完，又大体小节的聊了一个多时辰，冯弘觉得心里舒爽多了，父子二人才一同出了书房，走至前厅时，众家眷都散了，只有冯王氏还端坐在那等着，见二人进来，忙站起身迎上来嘘寒问暖。冯弘淡淡应了两句，便说乏了自去休息，让冯王氏各做各的。

面对丈夫的不愿多话，冯王氏有些不知所措，双手不安的绞在一处，攥着衣角。这两年来，冯弘对她日渐冷漠，觉得糟糠之妻又老又丑，形容委顿憔悴，一点儿配不上他的身份，而今甚至看也懒得多看。

其实冯王氏年轻时容光焕发，相貌俊俏，看冯崇冯朗兄弟俩都颇为秀气，遗传的母亲面容。但冯家当年遭逢战乱，国家丧亡播迁，各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，冯王氏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跟着冯弘捱苦日子，缺衣少食，每日担惊受怕，还要养儿育女，再加上头两胎幼子都因为困窘的生活而悲惨夭折，这导致冯王氏的精神压力极大，营养长期不良，身体也慢慢垮了下去。到如今冯弘终于成为大富大贵的人上人了，而冯王氏已确然人老珠黄，容貌委顿。

父亲甩门而出。见母亲呆站着失落的样子，冯崇心中难过，轻轻唤了声娘。冯王氏转过头来，强笑道：“也好，你父亲晚上睡觉浅，我在他旁边翻个身，都怕影响他睡不踏实。”

冯崇上来搀住母亲的胳膊。冯王氏抬起头，看着高大的儿子，摸摸他的鬓角，发自肺腑的笑了：“走，娘去你屋里，给你收拾收拾衣物。你回来时不是说，过几日就要去北疆赴任了么，娘去给你挑些合适穿的用的。”

“娘，不是有下人侍女们么，他们会做的，你歇着去吧。”

“嗨，他们那懂得什么，都是随便挑些赛进包袱里就完事了。天冷了热了，你是干了渴了，娘的儿子，娘知道。你就是娶了媳妇，她还是没有娘懂你。我自己去。”

母子二人便相互搀着挽着，一路交谈，又说冯崇快十八岁可以说门亲事了，又问他可有中意的姑娘。冯崇不想跟老娘谈这个，就打哈哈敷衍，冯王氏反倒嗔怪说婚姻大事，难道是当儿戏么。又说北疆苦寒，担心他去了吃不好穿不暖，可怎么是好。

进了屋，冯王氏点起两盏灯烛，说照亮够了就行，不能浪费，便开始麻利的开始收拾行囊。她坚决不让冯崇来帮手，自己一边拣选，一边唠唠叨叨叮嘱，什么这件吸汗要贴里面穿，这件天冷了就套外面，什么这条棉巾虽然旧了，但是柔软好用，必须带上。她一件件叠的整齐，摆放的有条不紊，说临走时，就这么直接包起来就好，简单省事。

冯崇不停应着声，略嫌黯黄的灯烛下，他呆呆地看着母亲已然有些佝偻萎缩的单薄身影，在忙忙碌碌给他整理那些温暖的爱。冯崇突然眼眶一阵酸涩，在摇曳的光圈里，母亲却变得模糊了起来。

冯王氏弯着腰，在床榻上给心爱的儿子铺着被褥，又开始不自觉的回忆往事：“……那年啊，在并州长子城，可怜公爹和我父亲都战死了。咱一大家的天都塌了，只好从长子往东逃难，中途又跟你伯伯叔父他们走散。我就跟你父亲两个人，互相搀着，背着你大哥大姐，顶着风雪不停的走。那天冷的出奇，两只脚走在路上，直像踩在刀子上相似。后来走到个破败的小村子，找了个草房好歹坐下歇口气，又冷又饿。你父亲累的不行，抓雪吃解渴，我就让他歇着。我出去转了一圈，竟然采回来十来个野山楂。你父亲高兴坏了，一把吞下去好几个。我赶紧塞几个在你大姐手里，边嚼碎一个就想着给你大哥吃，结果，结果，你那还不到两岁的大哥，小身子梆硬，就在娘的怀里，已经没气了。”

心底深处最痛的伤口，自己其实不愿触碰，但这一生都无法避开。冯王氏说着说着，僵住了，垂下脑袋，眼泪滴滴答答不停的落，却喃喃道：“那个山楂可真酸哪，娘到现在都记得。”

冯崇揉揉眼睛，清把嗓子，故意作埋怨道：“娘，你又提那些干啥，自己给自己过不去。别想那些了，你赶紧回去休息吧。”

“娘身上掉下去的肉，再也找不到了。唉，忘不了，不能忘啊！……你哥哥要是能长大成人，现在你们几兄弟姐妹都在一起，那该多好哟。”

冯王氏侧坐在床沿边，抹着眼泪，失神道：“其实，说什么王权富贵，什么王族宗亲，娘最想的，还是要一家人相亲相爱，健康平安，娘觉得咱们还就是普通人家来的踏实。你父亲这两年老说我越来越啰嗦，天天还神叨叨的，乱七八糟的话，说起来就没完没了，乡巴佬般的女人。也是的，不怪我招人烦，这般絮叨，谁爱管你呢。”

冯崇走过用力搂住母亲的肩膀：“娘，大哥是回天上享福了，他把长子的责任交给我，照顾爹娘和弟妹的重任就当然由我来担。你看大姐不是平安长大了么，对您还一直这么温顺贴心，姐夫也孝敬明事理，经常都一起回来省亲看您。再说儿子我也有几分出息了，二弟也快成长起来了，放心，你以后享福的日子长呢。”

“唉，是哦是哦。老二方才一直在等你，娘赶着他去歇息了。你劳累了好些天，也早点睡吧。”

冯王氏叹了几口，起身把床沿拍了拍，道：“老大，其实要依着娘啊，本也不想你有什么出息，就平平安安的过这辈子，吃饱穿暖就行。但是现在国家初立，你大伯做了天王，一笔没有两个冯字，于公于私，咱现在都是息息相关的。我儿正当年轻，更是为国出力、为你大伯分忧的时候。蒙你叔伯们看重你，提携你，娘就算再舍不得，又怎么能拖你的后腿呢？这回去北疆，你就好好的干，时时注意安全。只是有一点，你万不可仗着身份，随意杀戮欺压良民，做那些没有良心的残暴事情。记住，你是去抵御敌人，守卫国家，保护平民百姓的。你做到这个，你就是娘的好儿子。”

母亲虽然是个普通女子，但难得她也这般深明大义。冯崇连忙收拾情绪，起身敛容正色，向着母亲深深鞠躬施礼，表示母亲的教诲，儿子永远铭记在心。

床褥格外柔软舒适，但却一夜辗转少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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